偏僻的韶山沖何以走出了一代偉人毛澤東,這一直是學界和民眾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樹有根,水有源,人們在敬佩毛澤東不世之業的同時,自然要追尋其所以成之之故。毛澤東的性格、愛好和生活習慣都初步形成于在韶山生活的17年,他是帶著這片山水賦予他的文化氣息而走向外部世界的。要還原毛澤東的少年生活,除了依據他本人對斯諾等人的談話,還必須求諸于韶山親友的回憶。
1959年6月,毛澤東在故鄉韶山同家鄉的干部群眾合影。
1960年4月,韶山有關部門曾組織召開老人座談會,邀請王淑蘭、毛宇居、文運昌等親屬和友人詳談他們所知道的毛澤東,匯集了一批珍貴的史料。從學術經驗來看,我以為這批史料比那些大而化之的論文要有價值得多,因為其中有生動的歷史細節,有韶山當地的民俗民情,乃至回憶者的語言風格都令人回味無窮。然而,其中不少史料卻從未被完整地發表和引用過。為了緬懷毛澤東,筆者從中選取三則史料以饗讀者,并作一些必要的解讀。
一、王淑蘭回憶毛澤東
王淑蘭(1896~1964),1896年2月5出生在今湖南湘鄉市金石鄉團田村的一個農民家庭,1913年與毛澤民結婚,是毛澤東的大弟媳。她嫁到韶山沖以后,侍奉毛澤東的母親文氏、父親毛順生六七年(文氏和毛順生分別于1919年和1920年去世),從翁姑和鄰里鄉親那里聽到許多少年毛澤東讀書、生活的故事。1960年4月,她在老人座談會上說:
媽媽(即毛澤東的母親)告訴我:“你伯爺子七歲就發蒙讀書,讀書的學堂就在南岸,發蒙的老師是鄒春培。”鄒春培是個老讀書人,他對我媽媽說:“五十嬸子,你家這個學生有些特別。”媽媽問他什么特別,鄒講:“我要給他(指毛澤東)點書,他就對我說,春培阿公,你老人家不要點,難費累。我就講,你特來讀書,不點書何理要得?他就講,你不點,我背就是。他就是天分好,填紅蒙字(即用土紅寫字,學生用紙蒙在上面摹寫)他也不填,要自己寫,比一般的學生照著填還要好一些。”由于他天分高,會讀書,大家就給他起個渾名,叫“省教員”。以后只要聽到喊“省教員”,就曉得是喊澤東。有一次,鄒春培出了個題目“茶炕子”(注:烘茶葉的用具),叫澤東做文章,做得蠻好,鄒春培說他口氣大,不敢教……
澤東八歲時,正月間到唐家圫(毛澤東外婆家),正碰到耍獅子。那時耍獅子耍到一家人家,一邊耍還要一邊贊。澤東只有八歲就會贊,他贊了四句:“獅子眼鼓鼓,擦菜子煮豆腐,酒要熱些燒,肉要爛些煮。”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說他是奇才。
毛澤東后來到毛宇居先生那里讀書,媽媽對宇居先生是不大滿意的,毛澤東對他也不大滿意,原因是宇居先生要澤東喊他先生,澤東就偏要喊他大哥。宇居先生又愛打人。有一次,他把毛澤東打得跑到湘鄉他外婆家里去了。
毛澤東十三、四歲時,就沒讀書了,在屋里出工下力。他有兩門工夫不做,不擔牛糞,還有一門不記得了,其他樣樣都做。
住在南岸不遠,有個下山的和尚蕭貴桶,毛澤東小時與他搞得蠻好,主要是到他那里去借經書看,經常把一疊疊的經書搬回來看。后來,就到唐家圫借《三國志》等書看,表兄文運昌人好,他總是幫毛澤東到處借書。熱天晚上睡覺時,就在床檔頭放一張凳,凳上放一盞燈,把腦殼伸到帳子外面看。冷天就干脆不放帳子,困在床上看。看了《三國志》,他就跟媽媽講:“三國志還是好,有道理。”
王淑蘭回憶了毛澤東在故居旁邊的南岸讀書的情況,還特別提到他與一位下山和尚蕭貴桶的交往。這在當時不是偶然的。毛澤東在韶山生活時,佛教興盛,在毛氏家族聚居的韶峰一帶就有韶峰庵、仙女庵、白蓮庵、尋源庵、慈悅庵等五個庵堂。毛澤東的母親便是虔誠的佛教徒。受母親影響,少年毛澤東也相信佛教,并一度為父親不信佛教深表擔憂。盡管后來毛澤東不信佛了,但對佛教的興趣卻終生不變。在他看來,佛經也有區別的,有上層的佛經,也有勞動人民的佛經,唐朝時六祖的佛經《法寶坊經》就是勞動人民的。1956年,毛澤東的文家表兄文運昌、文澗泉等去北京看望他,他還饒有興致地問起仙女庵、慈悅庵、白蓮庵的情況,當得知這幾處庵堂在土改時已毀壞時,他遺憾地說:“其實,這幾處也是韶山的名勝,各處地勢較高,四周古樹參天,山泉瀝瀝,曲徑通幽,風景蔚為可觀。每日晨鐘暮鼓,響徹群山,別有一番風味。”1964年8月18日,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說:“中國研究佛學的水平還很低,除了任繼愈的幾篇文章,好的實在太少。”這樣的評論,顯然是建立在他自幼閱讀佛經的修養基礎之上的。
王淑蘭在1921年春節后,隨丈夫毛澤民去長沙生活。1927年到1949年,曾長期在長沙、上海、湘南等地從事黨的地下工作。韶山解放后,她回到韶山沖,收集、贖回了部分家俱和農具,為毛澤東故居對外開放作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并成為首位講解員。1964年去世后安葬在韶山沖。
二、毛宇居回憶毛澤東
毛宇居(1881~1964),派名澤啟,字先甲,號宇居,毛澤東的族兄,家住毛澤東祖居地滴水洞東茅塘北側的萃嘉塘。他的高祖父毛祥玙與毛澤東的高祖父毛祥煥為親兄弟,毛祥煥居長,毛祥玙排行第四(后稱“四房”)。毛宇居的曾祖父毛蘭芳、叔父毛麓鐘、父親毛福生都是讀書人。從毛蘭芳到毛宇居,四房書香不斷,形成韶山毛氏家族中少有的人才鏈,并對毛澤東產生過直接的影響。
1959年6月,毛澤東和老師毛宇居攜手而行。
1906年秋,13歲的毛澤東成為族兄毛宇居的學生。毛宇居年長毛澤東12歲,對毛澤東的要求非常嚴格。關于這段師生之誼及其他情況,毛宇居在1960年4月的老人座談會上說:
我與毛澤東是族兄弟。我父親叫福生公,與澤東的父親順生公要好,來往密切。
澤東大概是八歲發蒙讀書,地點在韶山土地沖的南岸。老師名叫鄒春培。我們毛家認為《百家姓》、《增廣賢文》、《勸學》等書是一些俗書,不給讀,所以毛澤東開始發蒙的書是《三字經》。
澤東的祖父毛翼臣是個農民,家里很窮,作了一世的田。后來家境轉好,是由于順生公勤儉持家,并做些谷米、牲豬生意而上升的。
他家的家教很嚴,在鄒春培那里讀書時,早晚要看牛,晚上還要學打算盤,學記賬。
他父親沒有打算讓他讀長書。當時韶山毛姓讀書的少,只有我們四房的人講究讀書。他父親的打算是讓他種田,或做生意。
他在鄒春培處讀書后,又轉學幾處,才到我這里讀書。當時我在韶山沖口的井灣里開館,有七、八個學生,都是寄宿,讀的是《春秋》。澤東最喜看小說,看的是《三國演義》、《水滸》、《說唐》等等。當時私塾的規矩,認為小說是雜書,不準學生看。他總是偷著看,見我來了,就把正書放在小說上面。后來我發覺了,就故意多點書讓他背,他都背得出來。
讀完一年后,他父親不要他讀書了,要他下力務農,于是他就在家里作田、砍柴、加工大米。
澤東在家下力兩年后,想再去讀書,但父親不肯。他找了我父親福生公和毛麓鐘(秀才)談,總想讀書。
那時我家有《盛世危言》、康梁文集,他經常借去看。后來得到父親允許,他就到毛麓鐘、毛簡臣那里讀了一年,地點是在東茅塘、烏龜井,讀的是古文、《綱鑒易知錄》。這時他最喜看《盛世危言》和康梁文集,也喜韓文。記得澤東在這時作了一篇“策論”,作得好,內容記不清楚了。
文運昌是澤東的老表,見他會讀書,就邀他去湘鄉東山學校讀書,校長、教員都喜歡這個學生,因為他的文章作得好。
澤東的字寫得很好,開始習歐字,后習錢字、習草書,后來他的字獨具一格,應歸功于錢字和草書。
宣統二年發生饑荒。有次從長沙來了許多豆商,說長沙饑民搶米,為首的被撫臺斬了頭。澤東聽了,很是不平,說饑民起來造反是逼成的,怪不得饑民。
澤東的母親最賢慧,澤東與父親意見不合,但最聽母親的話,受母親的影響最深。
有次家里來客,來客都是一些做生意的人,父親叫他出來陪客,他不肯。父親叫了幾次,見他不出來,就罵他不孝,他就沖出門去,不回來。后來把他找回來,母親要他去同父親說好陪禮,他不肯。父親要他讀書,是想要他學會“和是非”、“做狀紙”,或者能成為秀才,而澤東卻不想這樣。
有一次,澤東從長沙讀書歸來,簡臣公問他讀書出來,要作何事。他答,做翻天覆地的事,簡臣公聽了很高興。簡臣公死后,澤東還作了一首挽聯,表示悼念。
毛宇居在回憶中兩次提到的毛簡臣(1848~1925),派名恩鎔,字羽義,是毛澤東的堂叔祖父。毛簡臣幼承庭訓,熟讀經史,年輕時曾跟隨左宗棠的湘軍遠征新疆,回鄉后便開辦私塾,課讀鄉間子弟。在毛簡臣門下,毛澤東主要研讀《史記》,初步了解到秦漢及其以前的歷史,并苦練書法。1911年毛澤東到長沙求學后,仍與毛簡臣保持著聯系。當毛簡臣問他讀書出來做何事時,他回答要“做翻天覆地的事”,顯示了他不同凡響的高遠志向。1925年,毛澤東和楊開慧回韶山開展農民運動時,還專程去韶山烏龜井看望過毛簡臣。毛簡臣的兒子毛岱鐘畢業于一所政法學堂,早年與毛澤東有些交往,后官至南京國民政府監察院專員,1936年病逝。
新中國成立后,毛宇居與毛澤東交往頻繁,現在保存下來的毛澤東致毛宇居的書信有近十封,居韶山各親友之首。1951年9月23日,這對昔日的師生歡聚于北京。毛澤東用家鄉菜如紅燒肉、鰱魚湯、空心菜等招待毛宇居等鄉親。毛澤東攙扶著毛宇居走進餐廳,歉意地說:“沒有好菜吃,但不敢忘了鄉情。”毛宇居笑了:“人意好,水也甜啊!”毛澤東示意毛宇居坐上座,毛宇居誠惶誠恐,連連擺手:“您是主席,‘天地君親師’,我乃一介百姓,哪能坐上座。”毛澤東馬上引用了一句古典:“‘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是我的老師,當然要坐上座。”1959年6月,毛澤東回到闊別三十二年的韶山,在前往毛震公祠參拜祖宗時,銀髯飄拂的毛宇居與身材偉岸的毛澤東手牽手走過田埂,成為當時最為感人肺腑的場面之一。
1941年,毛宇居等主修韶山毛氏四修族譜,稱毛澤東“閎中肆外,國爾忘家”,表現了極大的勇氣和見識。他還煞費苦心地將毛澤東在湖南一師讀書時的筆記《講堂錄》等保留下來,成為后來研究毛澤東的第一手材料。
三、文運昌回憶毛澤東
毛澤東有兩位親舅父,即七舅文玉瑞(1853~1920)和八舅文玉欽(1959~1929)。毛澤東從小拜七舅文玉瑞為干爹,八舅母趙氏為干娘。8歲以前,毛澤東主要在湘鄉唐家圫(現屬韶山)外婆家生活,那時八舅文玉欽在家開設蒙館,毛澤東時常旁聽,所以文玉欽算是毛澤東真正的啟蒙老師。文運昌(1884~1961)為文玉欽的次子,是毛澤東交往最密切,也對他影響最大的外家表兄。關于少年毛澤東讀書和生活的情況,文運昌回憶道:
毛主席乳名石三,澤東是派名,號潤芝。他七歲上學發蒙,老師點授的書,讀后即能背誦。他見書就看,最喜歡看《水滸》、《三國志》、《西游記》等小說,有時模仿古代英雄,神情畢露,好似身歷其境一般。我的《新民叢報》、《盛世危言》等書,他借去讀了又讀,熟記腦中。
到了十二、三歲時,他認為鄉村塾師腦筋不新,只照書本點授,不講解,讀死書,有些教法不對,不合自己的心意。他覺得在此海禁大開,外強侵略,國家危險的時候,宜廢科舉,設學堂,改舊制,研究科學技術,造就愛國的文武雙全的人物來,以挽救大局。
有一年元宵節,他的父親(我的姑父)說:“今年送石三到郭家亭上邊闊人家去讀書。”那戶人家在當地很有名望,家里有男工做茶飯,女工洗衣服,生活過得好,極好自修學業。上學之日,主席挑著書箱、被帳,隨父親進入那家私熟。誰知那塾師仍是只點讀而不詳解,他實在不愿讀了。放端午假時,他回家陪雙親過節。到這時,他逢人就講,不想秀才功名,秀才背了時,一文不值。意思是說,不愿再去私塾讀書。到了五月十五日那天,他父親穿了整齊的衣服,提點魚肉、鹽蛋送他上學,走到離家近三里的關公橋下面路邊一口大塘附近時,他不走大路,卻往田埂上走,父親隨追隨罵,他便跳到田中,抓走一把田泥撒在父親的衣上。父親快步追趕。他站到塘基上,對父親說,來吧,我就跳到塘里去。父親見田野無人,沒人排解糾紛,只好忍氣退讓。我姑父回家后,怒氣沖沖,責怪我姑媽養此不知禮義的兒子,出此不爭氣的后人,就上床睡覺了。這時主席心想,此次雖得勝利,但回家定會挨打,免不了皮破血流;不回家吧,父親又會望我,因此決定晚點回家。他到鄰近屋里坐坐談談,我姑母淚盈雙眼,前來教誨:石三,你不該這樣不懂事,你爸爸不送你讀書了,你只和牛結得伴了。為娘的撫養你成人,而你做出這樣無禮的事。你的干爹和八舅要曉得這事,定會幫同打你的。你想想,誰不望你讀書成名,知法明禮,你做出這種蠢事,人家都會指娘失教。你辜負了外家的愛護和希望。主席聽了后,聲柔氣和地對娘說,兒不是逃學、偷懶,是不想讀死書,不喜歡那些不明時局的、拿著八股文章說之乎也者、討人敬奉的塾師。回家耕田是件好事,不是丑事。這時姑母和鄰居娭毑對他說,你爸爸氣得要命,睡了。你先回去吧,是你自己斷絕學路的,你爸爸再不送你讀書了。在大家的勸說下,他回到了家里,吃過晚飯,還和四弟(即毛澤民)、六弟(即毛澤覃)等人細細講了些笑話才睡。第二天一清早,主席就上山放牛,還撿柴、剎草、收糞。種地耕田,他邊學邊做,樣樣動得手,不落人后。晚上讀書,聲音嘹亮,把有趣的文章、詩詞、歌賦同四弟朗讀講解,好似博學多藝的老師。他與四弟同練小楷書法,學珠算,談白話,唱山歌,講古代英雄事跡,談他們成敗的原因。對于農業,他說,務農為大本,動手就有收,勤動手就多收,因時制宜,因地制宜,抓緊去做,衣食豐足,不成問題。過了一個多月,我姑父想起上次送他讀書的事,恐怕他將來鬧出更大的事來,必須早加約束。于是請來房族,想用族規家法來教育兒子。那天,請的客齊來了,他們談談笑笑,但都認為不用家法為妥,好象都站在石三一邊,囑我姑父:要順情順理,切莫粗言,好兒要培養,等等。酒后,大家圍坐閑談,講起耕牛行情、谷米漲價、縣里派捐許多事情。我姑父說:今日起動各位,無好招待,因石三不肖、秉性橫蠻,不讀書,做出這次無禮的事,我不會管教,特請前輩以族規家法處理,免得以后鬧出大事,使韶山堂堂的毛族丟臉。主席年輕膽壯,聽了父親的話以后,馬上出來答辯,說:父親不送我讀書,并不是我罷讀,也不是我逃學、偷懶,我只是不愿讀那死板書,他老人家不理解兒的心意。那些老先生不知時局危急,國土就要被人家瓜分了,還是這種教法,我實不愿這樣學,還是罷讀好,種田好。公開的說,我不信什么天牌不天牌!請來的那些房族尊長,大概覺得這話有道理,一齊勸我姑父:你家石三,是個不羈之才,品質不凡,見地不錯。今后慢慢勸導,并托外家舅父多多指點,定會成器的。這次,主席又得了勝利。
有一年,主席的父親要送主席到湘潭一個米店去當學徒。那時他家里有兩張大碓,我姑父修寬豬欄,專走湘鄉農家做豬、谷轉販生意,用自家毛義順堂的花票,擴大貿易資金,運回豬、谷,把豬喂大喂肥,把米碾成上熟米,運到湘潭賣高價。他想送主席去米店當學徒,練習寫算,學會做生意,好把家業興隆起來。然而主席的心志,如泰山般搖不動。他說,這個行業,損人肥己,我不動心;湘潭城里雖未去過,聽說市面繁榮,是個好玩的口岸,但是不合我的心愿。務農為本,我還是當一個田秀才吧。
后來,我父親來到南岸,與姑父講起石三讀書一事。我父親說,還是要送他去讀書為好,他不愿到農村讀,就送城里去;不愛讀老書,就送洋學堂;趕快去,莫耽誤了時間。我來是勸你們送他上東山這個洋學堂,同我家運昌一起去讀書的。姑父動了心,說:我石三家在湘潭,只怕有界限。我父親說,你莫管,有我家運昌去辦,求學不分界限,中國學生出國留學的很多,以志為先。你要把眼界放開些,以順應潮流,趕上時代的變化。科舉已廢除,維新教育會興起。書院改學堂,重在選人才,挽回國運,抵住列強侵略……石三好手,具有滿腹愛國心,快培植他,將來你們會看到的。姑父母笑著答應了,說:石三去讀新學,我們送。
我記得是七月初,我在東山放署假回來,我父親和伯父對我說:你校下期招新生時,要帶潤芝去試一試,考試不成問題,湘潭籍也能變通的。過了幾天,我到韶山南岸上屋場,專約表弟去東山應考。姑父姑母問了校舍、校規、教員、課程等情況,非常高興,他們認為這樣的新學堂正合石三的意。姑父說:“石三,你同十六哥去投考,考不上,回來作田。”第二天早上,我們吃了一缽團魚燉大蒜,不顧天氣炎熱,走路到湘鄉縣城,住在北正街豫昌公館。他頭次來到湘鄉縣城,滿眼都是新鮮事,連街心用小石頭鋪成,也覺奇怪,問我:“為什么不用石板,而填些小石頭?”我說:“此城古名龍城,用小石頭砌成,象龍的鱗甲。”東山高等小學堂在東岸坪下邊,縣城的東面(即今東山學校)。主席跨進學校時非常愜意,問我除東山外,還有哪幾個學校,問了又問,我一一告訴了他。
主席進東山考試,試題是《言志》。他交卷在前,發榜時名列首位。東山校長李元甫先生,學問眼光都好。新生揭榜的那天晚上,教職員一起敘談,校長說:前日考試的新生毛澤東,定是一個建國才。大家爭看試卷,個個稱贊。
主席編在戊班上課,自修室、宿舍在后齋,他除做好作業、復習課文外,還選讀古文作家如蘇海、韓濤的文章,加圈加點……新時代的經濟策議,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和康有為等人的文章,讀了又讀,手不釋卷。
當時學校里,大多數是富戶子弟,穿得很闊氣;主席穿的大布長衣、夾衣等全是舊的。他看到社會上的不平等情況,對我說:“窮的冒得飯吃,要討米;富的餐魚餐肉,還要坐轎子,要女人招扶,還要欺負人。只有他們才能當紳士,我們這些冒得的哪有份?”他心里積下了這些對社會不滿的材料。
文運昌的回憶,再現了少年毛澤東與父親的矛盾,以及他不滿舊時私塾教書方法的態度。那句“秀才背了時,一文不值”,是何等傳神!至于投考湘鄉東山高等小學堂的情形,文運昌更是以豐富的歷史細節,刻畫了毛澤東對外部世界的驚奇和向往。
文運昌喜歡讀書,也喜歡藏書。毛澤東從讀私塾起,就源源不斷地找他借書。至今韶山毛澤東紀念館還保存著1915年毛澤東寫給表兄的還書便條,便條中說:“書十一本,內《盛世危言》失布匣,《新民叢報》損去首頁,抱歉之至,尚希原諒。”1927年后,文運昌因為與毛澤東的特殊關系,曾長期顛沛流離,嘗盡了亂世謀生的艱辛。1937年11月27日,毛澤東在延安給文運昌寫了一封長信,其中寫道:“我為全社會出一些力,是把我十分敬愛的外家及我家鄉一切窮苦人包括在內的,我十分眷念我外家諸兄弟子侄,及一切窮苦同鄉。”新中國成立后,文運昌被聘為湖南文史館館員,并先后六次進京面見毛澤東。文運昌保存有大量的文物資料。新中國成立時,他將毛澤東父母照片、毛澤東兄弟與母親的合影等圖片上交文物部門,為韶山開展毛澤東生平陳列貢獻甚多。1961年12月11日,文運昌病逝,毛澤東拍發唁電,并寄上500元作奠禮,以表達他對表兄的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