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的新聞群星閃爍在歷史的天空中,曾任農村部主任的李克林(1916—2003),是其中當之無愧的人民記者、新聞之星。她遠去之后,《人民日報》的人們經常提起她,認為她是中共中央機關報的驕傲。每當有新人加入《人民日報》的記者、編輯隊伍,他們會聽到長者的寄語,希望新一代成為像李克林那樣的記者、編輯,將正義之聲播撒到四面八方。
■青春歲月曲:烽火激情■
堅持上學,反對包辦婚姻
李克林,原名李振瀛、李熒,河南鄧縣(今鄧州市)人,1916年9月生于崗岔樓村一個地主家庭。她降生時,父親李超竹是村里的小學教師,在當地算是個有文化的人。李克林還沒有懂事時,母親就去世了。與繼母相處不易,李克林5歲時來到生母娘家,和外婆一起生活,由舅舅教識字。小女孩很聰明,很快就認識了許多字,經常受到舅舅夸獎。
李克林7歲那年,祖父病故。在出殯的那天晚上,月黑風高,土匪乘亂襲來,燒毀了祖父的靈柩,將一家人嚇得喪魂失魄。遭此一劫,李家迅速衰落了。李克林的父親到縣城里躲了一陣子,對家鄉農耕之事漸漸管得少了,逐漸以當小學教師為主業。
經歷了祖父出殯時那個駭人之夜的李克林又回到了外婆家。
舅舅家也是地主,幾代書香,晝耕夜讀。李克林受此影響,愛上了中國古典小說。她喜歡書中殺富濟貧的好漢,希望生活清靜無為,與世無爭。10歲時,舅舅一家為躲避土匪,一度搬進新野縣城,順便送她上了小學。開始,她還有些跟不上,但一年以后就成了班上成績優異的學生。不過李克林很快就知道了,舅舅讓她上完小學就回家,那是為了遵從“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
李克林的表兄弟們多在上中學,回家后紛紛講述學校生活,李克林徒生羨慕之情,但覺得他們都是男孩,自己沒法比。可是有一天,她發現表姐孟昭蓮在鄧縣縣城里上寄宿制女子中學。有段時間,她經常來家里談論學校生活,引起了李克林的極大興趣。李克林就向父親表露了想上中學的心愿。父親答應了,李克林也來到鄧縣上中學,從此離開了外婆。這是1930年,李克林14歲。
李克林剛過10歲時,家里就給她訂了婚。在中學,她讀到了魯迅的書,還接觸到俄國作家托爾斯泰、屠格涅夫,以及高爾基的作品,于心靈上又打開了幾扇窗戶。她對封建家庭充滿怨艾,盼望著離開沉悶的家庭,獨立生活。
三年后,李克林畢業了,老師們都說她成績好,勸其父繼續供女兒上學。父親的日子不寬裕,就和女兒商量今后怎么辦。原來,李克林許配的那家正在準備迎娶她呢。受到新思想熏陶的李克林哪里肯依,堅決反對,說自己決不跟父親回家。
好在父親也喜歡上了閱讀進步書籍,尤其喜歡讀鄒韜奮辦的《生活》雜志。既然女兒態度堅決,那就遂她的心愿。老師們說女兒學習好,就讓她去考,考得上就升學,不行就嫁人。但那戶人家卻等不及了,干脆退婚。
17歲的李克林來到開封,同時報考女子高中和女子師范學校,而且都考上了。一開始,她上的是開封女子高中,但很快發現自己的英文基礎弱,而教材全部是英文的,實在跟不上,加上家里經濟困難,于是又轉入女子師范。
開封女子師范是官辦的,每月發給學生6元錢,除去伙食還能略有節余,因此報考的人很多。李克林入學成績很好,自信心也增強了。
李克林在開封女子師范讀書,整整三年都沒有回家。剛入學的時候,她的情緒還苦悶低落,覺得社會黑暗毫無出路,書讀得再好也沒有用處。后來,繼續閱讀進步書籍和傳單,她逐漸變得開朗起來,而且暗自下了決心,一旦畢業,就去投奔革命,去徹底改變黑暗的社會。
1936年,李克林畢業了。因一時沒有找到投奔革命的門路,她只好到新野縣一個女子小學教書。半年后,她到母校鄧縣女中當了代課教師。
義無反顧投奔延安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抗日烽火席卷神州。這時,李克林得知,紅軍長征到了陜北,革命中心在延安。她要到延安去。這回,又是表姐孟昭蓮當了表率,李克林和她做伴來到陜西渭南,延安遙遙在望。為解決盤纏,她們在赫水鎮的一家農校得到了當代課教師的機會。
這段時間,李克林心情很愉快。有一張攝于1937年11月30日李克林在渭河邊的照片被保留了下來。照片上是充滿青春活力的李克林,眼前是一個似乎正在低頭吸煙的外國小伙子,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照片背后,有李克林的筆跡:“我不會吸您蘇聯的紙煙,但我卻會記著這個難得的相會。”下面是她的簽名:李熒(李克林在中學讀書時用的名字)。不會有人知道這張照片的來歷了,和照片相關的故事也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底,隨她遠去了。
赫水鎮農校中的中共地下黨組織很快了解了李克林和她表姐的思想傾向。年底,農校的王璋峰老師介紹她們去三原縣安吳堡,到胡喬木、馮文彬負責的青年訓練班學習。
經過在青年訓練班的短暫學習,李克林在1938年1月來到延安,進入陜北公學學習。這位女性從此啟用了李克林的名字。一個月后,她在延安入黨。后來,她寫道:“我從小也沒個家,從此我有了溫暖的家。在革命隊伍里我感到無限的溫暖。”
在陜北公學學習數月后,她轉入抗大學習。在年底畢業前夕,一二九師政委鄧小平來抗大作報告,講述敵后根據地的戰斗。李克林聽得熱血沸騰,當即報名要求到敵后根據地,到太行山抗戰第一線去,結果如愿以償。
1938年12月9日,以抗大畢業生為主、到華北敵后工作的50多人離開延安。經過咸陽的時候,李克林和楊尚正(楊白冰)等31人被警察局扣留,受到百般刁難。在關押兩個月后,他們被轉到西安繼續扣押。被扣押期間,李克林被推選為黨的臨時組織負責人之一,帶領被關押者與國民黨警察當局堅決斗爭。實際上,到西安以后,對他們的關押已經松懈。3月8日,日本飛機轟炸西安,李克林和被關押戰友乘亂逃出,來到了七賢莊的八路軍辦事處。短暫停留后,他們轉赴太行山。
1939年4月間,李克林來到了太行山根據地,在高揚領導下辦起了《平漢線報》。在1939年下半年,林韋前來負責這項工作。他和李克林是抗大同期同學,但在延安只見過一面。共同的工作使他們彼此熟悉了。他們都愛好文學,有許多共同語言。
后來,他們的小女兒李銀河說起父母的戀愛:一個夏天,有一次蹚水過河,林韋站在淺水中拉了李克林一把。當他們的雙手連接在一起的時候,李克林的心劇烈跳動了。那是青春的夢在河床上歌吟。
他們于1939年11月結婚。次年,李克林生下第一個孩子。像革命年代里拼命工作的其他人一樣,李克林把剛出生的女兒寄養在老鄉家,自己堅持工作。她于1942年1月到1943年底,任河北贊皇縣委宣傳部長。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歲月,敵我雙方廝殺在一起,李克林目睹了許多戰友的犧牲,戰火和血海交織的殘酷斗爭給她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
1944年初,李克林又懷孕了,組織上將身體不便的她調回根據地中心,到太行區黨委宣傳部工作。由此,她結識了自己的新領導——宣傳部長張磐石。
參加《人民日報》的創建
在太行山,李克林參加了整風運動。1946年4月,張磐石接到命令,到河北邯鄲創辦晉冀魯豫中央局機關報《人民日報》。李克林跟著張磐石下山辦報,成為《人民日報》早期的幾個女編輯之一。
當時剛從國統區進入根據地的女編輯宋琤覺得,眼前的李克林已經完全農村化了,從衣裝到發式,再到縫補衣裳的手勢,完全像是農村中年婦女作派。但她思想深邃,對農村問題有深入思考。
晉冀魯豫《人民日報》在內戰全面爆發后進駐河北省武安縣河西村。1946年7月,當地開始土改。為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同對敵,《人民日報》幾位負責人曾動員出身富裕家庭、早年就投身革命的老同志將家里的田地主動交出來,供農民重新分配,稱為“獻田獻地”,還就此刊登了消息。對這個做法,李克林很接受,認為是好辦法。誰知很快出現否定意見,策劃報道的負責人安崗和李莊作了檢討。李克林并不認可領導的檢查。她認為,土改是必要的,但運動中的“亂打亂殺”行為不可取,是極左做法,只會危害革命。她將這些想法埋在心里,時常進行理性分析。
1948年6月,晉冀魯豫《人民日報》和《晉察冀日報》合并,成為華北《人民日報》。李克林隨編輯部前往河北平山縣,成為中共中央機關報的創建人之一。1949年春,《人民日報》進入北平。 1954年9月,李克林任《人民日報》農村部副主任。
在人民日報社,李克林主要當編輯。她知人善任,培養了一批思想敏銳、工作勤奮的新人。
■思考詠嘆曲:激情與淚水■
“‘共產風’也是從上面來的”
李克林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是在充滿個人迷信的時代里,她保持了獨立思考。
1957年“反右”風起,她認為,說“章羅聯盟”證據不足,他們與黨并不是敵我矛盾。對林希翎一案,她認為也屬于人民內部矛盾。隨后,“大躍進”高潮到來,報社在院子里煉起了鋼鐵。這時,她跟著頭腦發熱,也投入進去煉了幾天。一旦發現煉出來的鐵塊根本不能用,勞民傷財,她就不干了。李克林和農民有著天生的密切聯系,很快厭倦了瞎吹的“高產衛星”,對自己上陣燒火煉鋼鐵十分后悔。
“大躍進”中,李克林讀到一篇通訊,說鄧縣一個村小麥畝產6500斤,麥稈長得太密了,跑來一只兔子,怎么鉆也鉆不進去,結果被人一把抓住了。鄧縣是李克林的家鄉,她怎么會不知道家鄉水土?那里的農田怎么會一畝長出6500斤小麥!
1958年夏秋之間,李克林到河北省元氏、贊皇縣采訪,那里是她在抗日戰爭中戰斗過的地方,許多戰友犧牲在那里。一眼望去,到處是煉鐵的“小土群”,到處堆放著“小土爐”燒出來的燒結鐵。李克林看到,農民生活仍然貧苦,由此動搖了她原先對“大躍進”的贊賞。她回到報社和同事聊天說,“小土群”“出不了多少鐵,覺得太浪費了”。
“看到一些地方秋收粗糙,地里有些莊稼無人收”,李克林想道:鋼鐵任務太重了,兼職壓倒了一切。她說:“對這種大兵團作戰,為什么可以不講代價,不計成本呢?”
黨小組匯報會上,李克林坦率直言:“我的想法是任務小點,動員人數少點,最好在不影響人民生活和農業生產的情況下辦鋼鐵。”她拿出自己帶回來的兩塊東西要同事們辨認,原來都是小高爐煉出來的,一塊是燒結鐵,一塊是灰生鐵,毫無用處。李克林說:“鋼鐵壓倒一切,山貨運不出來。”“‘小土群’太浪費,出鐵太困難。”
李克林批評農村公共食堂,指出贊皇一個縣管兩萬來人的飯,“我覺得農民負擔太重了,影響人民生活太大了”。“這樣下去是要弄得民窮財盡的”,“社會主義就可以這樣不講代價嗎?”
李克林的話記錄在案,使頭腦發熱的人們感到吃驚,但有理有據,大家默然無語。
李克林參加了報社編委擴大會議。她在會議上發言,提出對人民公社和“大躍進”的質疑。她說,在自己剛剛到過的河南禹縣(今禹州市)存在瞎報鋼鐵產量的問題,山東的壽張縣(今壽張市)則虛報糧食產量,是典型的虛夸。她說:小麥元帥縣夏邑縣已經餓死人了,河南大范圍出現的虛夸,其實已經是全國性問題。李克林問:“為什么形成了全國性的虛夸?” 她脫口而出說:“主席腦子也有些發熱。”“‘共產風’也是從上面來的。”
李克林繼續說,最初她聽到“吃飯不要錢”很興奮,后來“有些地方鬧起糧食問題來了”,她感到驚訝。由此想到,中央想多搞點鋼鐵,這當然是黨和人民的愿望,可是要求未免有點主觀,也有點考慮不周,特別是沒有注意到秋收。“為什么這樣急切,不等到秋天再大干呢?”
這次的會議范圍很小,參加會議者多是李克林的老戰友,對她有所關照,當時沒有太追究。
把幾十年的眼淚都流盡了
1959年4月,李克林出差到鄭州,參加了河南省委擴大會議。會上,她聽到了省委書記們的議論,深感震驚。4月14日深夜,她在鄭州給《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副總編輯胡績偉、安崗寫了一封信。信中說,參加會議“使我想起前一時期我們還報道某縣平均畝產幾千斤。我總覺得我們接受教訓還不夠深切,這次下來聽到這些事,真使人觸目驚心。不久前河南的夏邑、永城餓死人的事件就是由于虛假報道造成的,夏邑縣原是河南的小麥元帥縣啊”。
“討論中,人們不斷提到報紙宣傳和空氣問題,觀察形勢對我們報紙來說怕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條了。報紙宣傳的問題雖然不少都是各級各部黨組織決定的,如果我們能‘觀察形勢’,在轉彎的關頭也能少吹點風,亦可謂造福于人民矣!”
李克林在信中特意提到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在會上說:“近年來黨內有種風氣,不敢講心里話。麥子敢下種千斤,直言敢諫之風反而削弱了,心理上好像有個威脅。——如何廣開言路,不怕,是很重要的。”她同意吳芝圃的這個說法,但對吳芝圃有過的高指標做法,她不認同。
沒有想到,這封信的內容在廬山會議后傳了出去,受到猛烈批判。有人揭發她在多種場合說了許多尖銳的話,例如,黨提出以糧為綱, 帶動一切,她說是“擠掉了一切”。黨提出政治掛帥就能出鐵,她說:“不相信思想好就能煉出鐵。”人們說,公共食堂是社會主義陣地。她說:“城里人都在家里吃飯,是否都退出了社會主義?”李克林還批評浮夸風說:“有人瞎說,有人愛聽,有些是品質不好,有些是上邊壓的。”
李克林的丈夫、《人民日報》農村部主任林韋,更加激烈地抨擊“大躍進”中勞民傷財、損害農民利益的事。他在和同事交換對“大躍進”看法的時候,說過一句:“革命革了20年,沒有想到看到了饑餓的一年。”他還說,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皇帝,都不可能說要把農民的吃飯問題都包下來。
吳冷西從廬山下來后,領導人民日報社“反右傾”,林韋被打成報社頭一號“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最后調離報社。李克林被定為“有嚴重右傾思想”。
受到批判,李克林一次次痛哭。后來,她對朋友說:這次一哭,我把幾十年的眼淚都流盡了,以后就不哭了。
好在這段被批判的日子不算太長,1962年初召開的七千人大會,李克林也參加了。會后,對“反右傾”斗爭中的人與事進行甄別,李克林被免予處分。
1962年3月20日,《人民日報》第一支部對李克林的甄別意見全文如下:
李克林同志1959年整風反右傾運動中,曾經因為在“小土群”、浮夸、共產風、吃飯不要錢等問題上反映過一些問題,并發表過一些看法,受到批判,她自己也寫了檢查,最后由總編輯室整風領導小組對她的思想檢查提了意見,肯定李克林同志有嚴重的右傾思想。
現在看來,李克林同志所反映的問題基本上是符合當時情況的。她所發表的一些看法,主要是在匯報會和編委擴大會議上談的,這是允許的。至于李克林同志的一些思想作風上的缺點,如自由主義,則不屬于右傾問題。因此,當時總編輯室整風領導小組所附的意見是錯誤的,應予撤銷。
生活又似乎歸于平靜,但李克林預感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她沉默了。在沉默中,她度過了“文革”。不過,她和丈夫一起培養的女兒李銀河,后來成為著名社會學家。女兒有一個出色的文學家丈夫——王小波。
■晚年英雄交響曲:為改革開放呼喊■
“我們有一個堅持農村改革的李老太”
“文革”結束后,李克林出任《人民日報》農村部主任。她思考許久的問題逐漸有了答案。早年,她積極地宣傳過“學大寨”,以為這樣可以改變農村的貧窮。“文革”中,她轉變了看法,以明確的語言向同事們闡明:過去大學“山那邊”典型的做法沒有出路,會將中國農村推向久久貧窮的深淵。
李克林主持《人民日報》農村部,以極大的熱情推動農村改革,主要做法是,不再搞過去“大學”什么典型的路,而是一步步地推動農村改革,先一步“可以在生產隊統一核算和分配的前提下,包工到作業組,聯系產量計算勞動報酬,實行超產獎勵”,然后再穩妥地深入改革。
僵化的農村理論格局被漸漸打破,“包產到戶”的種子到處萌發。1979年3月15日,李克林到北京崇文門飯店參加國家農委召集的落實中央關于農村工作決定的座談會。當天的《人民日報》到了,頭版頭條位置上發表了署名張浩的一封信《“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應該穩定》和編者按,表示不同意變革中的農村政策。與會代表們讀后,全場大嘩。
原來,張浩來信對河南洛陽農村“包產到組”提出了意見。更要緊的是,此信還有約700字的編者按,其中強調指出,農村組織和分配“更不能從隊為基礎退回去。已經出現的‘分田到組’‘包產到組’的地方……(要)堅決糾正錯誤做法”。
參加大會的人員大都長期從事農村工作,大部分人支持農村改革,有人當場質問李克林:“你們報紙是自動搞的嗎?”
對這封來信,李克林還不知底細,但她自有判斷,馬上明確地回答:“奉命搞的!當然,報紙也有責任。”
回到報社,李克林直接找社長胡績偉提出質問:你不是支持農村改革嗎?怎么能登這樣的信?胡績偉告訴李克林,這封信大有來頭。
原來,陜西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在3個月前調到北京,出任分管農業的國務院副總理。他看到了張浩的來信。張浩實有其人,是甘肅省檔案局一名干部,1979年2月回老家洛陽探親,看到村里正在分產到戶,聯產計酬。他家里勞力少,因此少分了牲口。張浩不滿,寫信給中央,反映自己對分產到戶的擔心,認為這影響了人民公社制度。
張浩寫信向領導人陳述個人意見,這沒什么不對。不幸的是,這封信迎合了反對實行農村體制改革的意見。新任農委負責人與張浩有同感,吩咐手下寫一個編者按,連同張浩來信送到人民日報社要求盡快刊登。
夜班值班副總編輯李莊打電話與正在京西賓館參加會議的胡績偉商量怎么辦。一開始,胡績偉不同意刊登這封信。胡績偉對新任農委負責人在當年“大躍進”中大放高產“衛星”并要他刊登“衛星”消息的做法記憶猶新,很有意見,但眼下的編者按又很有來頭。胡績偉有些意氣用事,心想:反正是你大部長批下來的,不如索性登在顯著位置,好讓各界關注,估計大家都會有意見。胡績偉表示,干脆登個頭版頭條。
李克林聽了胡績偉的解釋,很有意見,表示不能同意。她說,這樣必然產生很壞影響,打擊了農村改革。她坦率地對胡績偉說,報社不應該這樣做,要采取措施挽救。她的看法使胡績偉冷靜下來。
果然,“張浩來信”造成嚴重思想混亂。首先是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里不同意此信意見,要省委第二書記趙守一馬上打電話給《人民日報》總編輯秦川,明確表示反對,要求《人民日報》予以澄清。洛陽地區負責人也持相同看法,指出刊登“張浩來信”不妥。隨后,萬里和王任重直接通電話,對他說:春耕大忙已經開始,不管什么責任制,都不能再變了,秋后總結了再說。
王任重表示同意萬里的意見。他實際上已在原來的看法上退了一步。
李克林進一步認為,這正是“糾正極左的一個好機會”。她組織了一封安徽省委農村工作部的來信,正面闡明農村體制改革帶來了好形勢,批駁張浩的觀點。《人民日報》連續發表擁護“包產到組”,以后是“包產到戶”的稿件,并逐漸配發評論,終于使以“包產到戶”為核心內容的農村改革宣傳暢行中國,漸成燎原之勢。
在這一系列報道中,李克林本人并沒有寫出多少文字,主要是起指揮、推動作用。她對農村體制改革表現出來的勇氣、鼓動和組織作用人所共知,而且深深感染了身邊的同事。在她組織領導下,《人民日報》農村部成為一個堅決支持農村改革的集體,為打破思想僵化,推動“包產到戶”貢獻了力量。在當時的《人民日報》,人們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堅持農村改革的李老太。”
李克林認為,自己積累一生思考才在晚年結下了收獲之果。這時,她已經站在工作舞臺的邊緣了。
開創《人民日報》報史研究之先河
離休之后,李克林以極高的熱情投入對《人民日報》報史的收集和整理。她認為,自己經歷了《人民日報》自農村根據地創辦到進城后的所有歷程,這段歷史對中國當代史和新聞史都極有意義。她主持實際工作的報史工作小組初步收集和梳理了一些報史資料與題目,是《人民日報》報史研究之濫觴。這項工作不久后未能繼續。不幸得很,李克林在90年代后期身患重病,不能堅持報史研究了,但她對這項工作的首創之功肯定不會磨滅。
2002年4月21日,李克林口授遺言,深情地感謝人們,感謝人生。她要求:如果自己一旦再發病,即不要搶救,不要再為治療花錢。2003年8月,李克林走完87年的人生道路。
在臨近生命終點時,《人民日報》資深記者蔣涵箴對李克林進行了最后提問:“當一名記者首要的條件是什么?”李克林回答:“是良知,人的良知。良知包括人的理性、良心、本性、品格,如大公無私、疾惡如仇、愛憎分明、助人為樂等等,起碼應該是個誠實、正直的人。”